《传媒观察》｜剧评语料库里藏着一条“鄙视链”

　　所谓“鄙视链”，是人们对某一（类）客体在认知和传播层面呈等级序列状的心理建构、认知表达和文化传播，一般藉由话语建构并呈现。“文化鄙视链”最直接地体现在作为一种文化媒介产品的影视剧的生产、消费和传播过程中。一般认为，影视剧鄙视链以英美剧日韩剧国产剧的序列存在，而剧评既是最能体现此种“鄙视链”的话语载体，也是再现这种链条序列存在的有效路径。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姜飞与博士生郭金英在《传媒观察》2023年第7期刊文，基于计算机获取的语料，从宏观与微观两个维度，以语料库与话语分析相结合的方法从横向和纵向两个层面直接验证了影视剧鄙视链的序列呈现现实，间接验证了文化鄙视链存在的传播现实。
　　《咬文嚼字》评出的2017年度十大流行语中，“鄙视链”位列其中。该词首次出现在《南方都市报》2012年4月7日深圳杂志的“城市周刊”专题，随后逐渐成为广大网民尤其是青年群体中的一种流行话语，“鄙视”的范围也几乎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有服装鄙视链、音乐鄙视链、影视剧鄙视链、论坛鄙视链、游戏鄙视链等。鄙视链的典型特征是以等级次序为表现形式的对自我或某种群体的积极认同而对他者或其他群体瞧不起的态度。这种态度的根源可追溯到历史文化层面对社会综合认知的作用，是建基于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一种身份或文化认同，也是社会主体在特定的文化与社会环境下参与文化建构角色的集中体现。此认同或态度的外在表现是社会主体对大众文化不同层面认知的符号化与意义化的话语呈现，从内在来看则饱含着历史文化积累和国/族文化互动中的不平等和不平衡秩序要素。
　　研究以Python为工具分别获取了五个剧种的500部剧的评分，对其进行运算处理之后的平均分分别为8.15（英剧）、8.25（美剧）、7.79（日剧）、7.60（韩剧）、7.59（国产剧）。单从评分排名来看，观众对五种剧的态度认知评价顺序由高到低依次为美剧英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从得分高低的差异性来看，英美剧的分数要明显高于日剧、韩剧和国产剧。如果将此进行等级划分的话，可以分为两档：英美剧亚洲剧。
　　为了从宏观上了解上述评分所涉及的内容及整体差异性，研究又收集了总字数为27，056，271的上述剧的短评并对其中名词与形容词进行统计处理。发现：“剧情”为所有短评的核心对象，与“剧情”相联系的“故事”则依次在英剧、美剧和日剧中占据重要地位，并且“结局”在上述三类剧中也较为凸显，而在韩剧和国产剧中位于“剧情”之后的关键词则是“男主/女主”和“演技”。这一分布特征表明英美剧的评论中讨论更多的是情节、故事和故事性，而韩剧和国产剧中更多是针对“人物”和“演技”的评论，日剧则处于中间地位。编剧/故事作为决定剧作质量的关键要素和文化书写的核心内容，其观众认可度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影视剧鄙视链的形成依据。
　　形容词“不错”的出现频率依次为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和国产剧，这虽与上文的观众评分顺序不完全一致，但依然遵从了英美剧亚洲剧的等级序列。此外，英剧中较为凸显的“英国”，美剧中较为凸显的“节奏”，日剧中的“日本”，韩剧中的“爱情”与国产剧中的“尴尬”，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评论的内容与态度偏向不仅仅关乎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剧作”，也关乎其背后的国家与文化，影视剧本身已成为一种有序列的文化表征。
　　宏观层面的分析从整体和量化的角度说明了观众对五个不同国家电视剧的情感偏向以及高低评价序列模式，也隐含着对剧作背后文化的认知特征，但并不能显示态度内容以及认知的话语特征，这时就需要对评论进行从语言到话语的微观分析解读，以完整全面地了解影视剧鄙视链的话语建构特征，并据此解读其蕴含的文化意义。研究首先利用Python工具分别提取五个剧种的20部剧的短评建立总字数为1，855，436字的小型语料库，其次再使用Antconc3.5.8（2019）软件并根据辛克莱所提倡的方法，从横向和纵向两个层面来考察词项的语义使用特点。横向层面的语言分析以态度高频词的平均词强度及由高频词所构成的主题搭配明确态度基调和评论内容差异；纵向语义韵分析则对以“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为检索词所构成的索引行和搭配形成的意义进行解读。这种纵横交织的分析方法为从语言细节解释其话语构成和话语特征并进而探究其认知模式及文化意蕴的序列呈现提供较为全面的依据。
　　一般来讲，自然语言中能直接表示语义的词汇是实义词，因此本研究首先将语料库文本中的实义词（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进行归类处理，然后根据在五种剧中出现频次分别居于前10位的各类实义词选取针对短评对象偏向和态度倾向共现比较高的词汇进行统计以了解整体话语基调。统计结果显示，共现高频名词与宏观层面的词云图分布较为一致。在此种分布组合中，名词限定了评论的对象和内容倾向，表明剧作内容是人们评论的主要方面；动词和形容词则主要体现了一种认知情感，与副词一起凸显了情感强度，其形式上表现为对剧作内容的赞同与排斥，深层次上则隐含着对不同影视剧的认同度及其所构成的链状认知序列。为了更明确地探究评论主体针对不同剧种所呈现出的差异性态度基调，研究以上述态度动词与形容词以及其与程度副词构成的组合作为检索词统计其出现频次，同时参考“情感词汇本体”词典将上述词汇从极性和情感强度两个维度进行处理。由于中性词不具有明显的态度涵义，本研究仅从褒义和贬义两个极性，将所涉及词汇以不同极性分别按照情感强度由低到高分为五档——1，3，5，7，9进行赋分统计。同时，为了避免由于不同剧种短评的初始词语字数不一致对结果客观真实性的影响，本研究以每百字的平均词强度作为对比的标准，并以综合褒贬词强密度直观的显示态度评价差异性。
　　五种剧短评的褒义词每百字强度分布在1.2―1.8之间，若仅从褒贬的百字情感强度特征来看，观众对此五种剧整体上接受性高于排斥性，亦即赞美之态度占据主流，且在五种剧中没有较为明显的差异。但同时，相对于褒义词而言，贬义词的情感强度差异更为明显，且对于国产剧、韩剧、日剧的不认同要明显高于英美剧，这从综合词强度中也能清楚地体现（英剧1.12、美剧1.39、日剧0.97、韩剧0.89、国产剧0.78）。该结果表明，相比千篇一律的赞美之评论，否定和贬低更具有显著的差异性情感特征，对认同和排斥的立场表达起到强化作用，也更容易产生所谓的“鄙视”。此种词强分布与上文的宏观分析部分观众对五种剧评分的序列认知结果一致，在呈现观众对不同剧具有明显的认知和评论差别的同时也间接从语言层面表明了鄙视链的序列模式——美剧英剧日剧韩剧国产剧，并且词强的数值差异也间接体现了该序列的隐含层级，即英美剧亚洲剧，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英美剧获得的历史阶段性认同感较强，而亚洲剧，尤其是国产剧的认知认同张力最大。
　　针对程度态度词的词频分析只能从整体上看出态度分布情况，不能有效地看出其具体的针对对象，需要进行语境分析，或者是语义主题搭配分析。搭配通过考察“文本中两个或多个词语在彼此的短距离内的出现”特征而明确其语境范围和完整的语义，这种对语境意义的考察也是语料库分析与话语分析的共同点所在。为了研究的更精准有效，该部分选取有代表性的程度副词与形容词或动词相结合的词条作为检索词，分析其索引行搭配情况。根据上文的统计，该部分分别以出现频次较高且有强烈情感态度表达特征的“很不错”“很完美”“太完美”“太棒”“很一般”“很无聊”“很糟糕”“很喜欢”“最喜欢”“最好看”“最爱”为检索词，进行主题搭配统计分析。
　　统计结果显示，以态度词为检索词的索引行评论主要集中在内容（剧情）、人物和具有整体意义的名词“（英/美/日/韩/国产）剧”三个方面，其次是关于台词、服装、音乐等微观信息。这种主题搭配也基本与宏观部分的词云图显示一致，它在表明观看者对于剧作整体评论倾向的同时，更突出了评论者对不同剧种在三个主要方面的态度差异，隐含着话语言说者的认知偏向：观众对英剧和美剧在内容（剧情）方面的褒义评论明显多于日剧、韩剧和国产剧；而在人物方面情况恰好相反，评论者对于韩剧和国产剧的演员和演技的正面态度远远高于英美剧，日剧在该方面评分最低；在以“剧”为对象所表达的态度词中，美剧和韩剧的褒义搭配最多，其次是日剧和国产剧。
　　横向语言分析通过明确不同剧种评论中的态度词分布以及评论内容和评论倾向，从横切面上把握影视剧鄙视链的序列等级，而纵向语言分析作为横向态度解读的补充，则是通过以五种“剧”为检索词而提取的索引行共现搭配内容所产生的联想意义内涵的分析，是依据其所形成的语义韵从纵剖面上呈现短评的话语特征和态度差异性。作为语料库分析的基本手段之一，语义韵“往往表明文本意义的取舍，反映说话者的态度，而特定搭配行为在文本中的反复共现则促成特定话语或意象的产生，与潜在的话语动机联系在一起”，构成话语分析中内涵意释的重要依据。
　　为了考察并说明这种纵向搭配的联想意义，研究分别以语料库中的“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为检索词，对检索词右侧的搭配词进行提取并分析，筛选列举出具有典型共性主题的高频搭配进行统计并做语义韵解读，发现共性高频搭配主要围绕“剧情”“制作”“节奏”三个主题形成语义韵。就“剧情”而言，对英剧的评论具有明显的积极联想意义，形成正面的语义韵，而日剧、韩剧和国产剧的搭配构成了否定的联想意义，美剧整体也表现出令人失望的剧情意涵。相比之下，对国产剧的否定最为强烈。“制作”方面形成的积极语义韵体现在英剧、美剧和韩剧中，对美剧的肯定褒奖最强烈，以“电影级别”对其称赞，其次是英剧，高频的“精”字的搭配突出了英剧的品质和独特之处。“节奏”方面的意蕴也以对英剧的赞美为主，“流畅”“溪流”此类的字眼易于联想到英剧和英国文化中的深沉、内敛和贵族特色。对比而言，对韩剧和国产剧的节奏描述则以“慢”“拖”为主旨，表明其剧作的乏味性。对日剧虽然在其制作水平和剧情上以否定态度为主，但在思想性方面的“励志”“人情味”“温情”等表述使人对日剧产生积极联想。据此语义韵特征，这种纵向的影视剧鄙视链序列或许可被排列为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
　　上文通过对英、美、日、韩、中五类剧宏观量化考察和微观语料库话语分析，发现影视剧鄙视链现象确以一定的序列体现在影视剧短评这种话语形式中。宏观考察通过对不同剧种的观众打分对比表明影视剧鄙视链以美剧英剧日剧韩剧国产剧的序列呈现，而词云图则突出了观众评论的内容偏向：对英美剧剧情内容的肯定与对亚洲剧演员的关注隐含着对两类剧作的认知差异，英美剧亚洲剧；微观话语分析则基于语料库从横向和纵向两个层面具体考察了态度差异性及这种差异的序列特征。
　　横向层面通过态度高频词在短评语料库中词强密度以及这些词构成的主题搭配分析，一方面考察了观众对不同剧种态度的词汇呈现及其所产生的强度差异对认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评论的主题内容。态度词综合词强度在五种剧中的数据表现（1.12，1.39，0.97，0.89，0.78）隐含着观众对剧作认同程度的排序，即美剧英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主题搭配分配所呈现的观众对剧作评论的主要对象——剧情、人物（演员、演技）等，既与作为艺术形式和文化载体的电视剧的评判标准相吻合，也体现了观众对于不同剧种的关注点的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实则为价值判断标准之下的等级呈现。在由关注演员/导演到关注编剧/剧情的视点转移背景下，编剧/剧情才是决定影视剧质量高低的关键，对于英美剧剧情的正面强调与对于韩剧、国产剧演员的强调的差异本身则表明观众对英美剧的认可和对亚洲剧的批评，这种态度尤其在纵向层面的分析中得以体现。
　　纵向话语通过五种“剧”为检索词所构成的语义韵来进一步从微观层面直观地解读评论所展现的认知差异。作为共现主题搭配的主要内容，“剧情”、“制作”和“节奏”在五种剧中具有明显的差异性：英剧中的此三项内容均构成了正面态度的语义韵；国产剧和韩剧则在“剧情”和“节奏”方面呈现出负面情感；针对美剧的剧情虽以负面态度为主，但其节奏和思想正面语义韵占据主流；日剧则在思想性上构成了积极的语义韵。因此，从语义韵分析来看，人们对英剧的认同最高，相应的鄙视链序列或许可以归为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且评论中的内容如“鄙视链的最高端”更是突出了其情感的强烈差异性。
　　虽然影视剧鄙视链在本研究中并未一致性地呈现为社会上普遍认为的英剧美剧日剧韩剧国产剧的序列，但整体上则没有逃离英美剧亚洲剧这样的认知顺序，且无论从宏观的观众打分排序还是微观的态度词强度、搭配以及语义韵，如果说韩剧和日剧在思想性和制作水平上尚有溢美之词，对国产剧的赞美相对而言或许大部分在“人物”（演员）上，因此，影视剧鄙视链可以归纳为英美剧日韩剧国产剧。
　　影视剧鄙视链等级序列的话语呈现的本质乃是根植于西强我弱历史下的意识形态的受控以及社会阶层的认知偏见，而此种意识形态的受控和偏见又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如何通过话语构建出一个朝向平等的、更少价值偏好的、多群体共处的“真实共同体”文化语境，亟需来自传播视角的观照，亟需更深入的文化批判气质，建构相对平衡、客观、公允的全球传播格局和跨文化传播环境，进而在对既往鄙视链的生成机制和因素进行价值观重建和传播格局重构的基础上，实现传播话语的重塑，使文化自身和跨文化传播健康延续，更深更好地将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进行全球传播。从这方面去看待存在于影视剧领域的鄙视链现象，无疑是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值得深思的方向。
　　（载《传媒观察》2023年第7期。原文约18000字，标题为：“文化鄙视链”：话语建构及社会历史探源——基于剧评语料库的批判话语分析。此为第四部分节选，注释、图表从略，学术引用请参考原文。“传媒观察杂志”公号全文链接：）